廣欽老和尚雲水記
  宗昂
 
 

五、常坐不臥,念佛得證

師執賤役修福十餘載,後被委派為香燈,每天早起晚睡,負責清理大殿,以香、花、燈、燭供佛,並打板醒眾共修等工作。某次,師睡過頭,慢了五分鐘敲板,心想:六百人同修,每人錯過五分,一共怠慢了三千分,此因果如何承擔得起?遂於大殿門口跪著,一一與大眾師懺悔。師責任心重,罪己甚嚴,自此以後,每天於佛前打坐,不敢怠慢。由於警戒心重,一夜驚醒五六次,就在驚警戒慎之中,醒醒睡睡之間,師自然而然打下「不倒單」的基礎。

一九三三年,民國二十二年,師已進入中年,卻仍未曾受具足戒;師自弱冠出家至今已二十二年矣!其所以遲遲不肯受比丘戒,承擔如來家業者,實恐上欺佛祖,下瞞眾生,外負師友親恩,內負己靈。及至,於鼓山寺精進佛七中,得證念佛三昧,方許頂戴如來,前往興化龍山寺受具足戒,得自在雲遊身。

一般人只知道是參臨濟禪開悟,不知師實是於念佛先得力而後參禪。師於鼓山寺佛七中所見,只能從一外國參訪者與師的對話中,得知一二。師謙謹樸素地答覆這位遠地參訪的異國同道說:「當時,在念念念佛聲中,忽然之間,身心皆寂,如入他鄉異國,睜眼所見,鳥語、花香、風吹草動,一切語默動靜,無非在念佛、念法、念僧。此種景況綿延三個月未曾中斷。」

佛說阿彌陀經有云:「復次,舍利弗,彼國常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,白鶴、孔雀、鸚鵡、舍利、迦陵頻伽共命之鳥,是諸眾鳥,晝夜六時,出和雅音,其音演暢五根、五力、七菩提分、八聖道分,如是等法,其土眾生,聞是音已,皆悉念佛、念法、念僧。」又言:「舍利弗,彼佛國土,微風吹動,諸寶行樹,及寶羅網,出微妙音,譬如百千種樂,同時俱作,聞是音者,自然皆生念佛、念法、念僧之心。」由是經典所宣,與師所見對照,佛陀慈悲,師父慈悲,雖然是輕描淡寫,可是於我輩凡夫確是如雷貫耳,轟隆價響,誰也無法裝聾作啞,佛陀所言,師父所證,句句實言,於念佛大法能不深信乎!

師經此證驗後,決志潛修,為得自在之身,遂於轉塵上人應允與叮嚀下,前往興化受戒。師受戒歸來後,即積極準備入山苦修,轉塵上人知其功夫紮實,龍象初具,遂允其上山獨修。上山時,師只攜帶四套簡單換洗衣物,五百錢米(約十多斤米),即滿懷希望邁向承天寺後山——清源山,準備作一番活埋。

六、清源潛修,誤入虎穴

清源山,在府城北面,是一座茅草叢生的野山,罕無人煙,山如積木,一山附在一山上,呈梯田狀,漸往山後爬昇,一山比一山高。後山高多樹,有鄉民賴砍柴為生,漸成村落,山有小路,可通往府城,村民常由後山朝清源山方向入泉州城賣柴火。相傳,大陸古城皆以子午線為準,府城座落方位,都以正北朝正南,以示正心,提示府尹辦事亦當如府城居位,一絲不偏,公正不阿,泉州城即是依此道理建立的古城。

師破曉出門,想於清源山尋一隱蔽清幽山洞安身,及至清源山,只見一山山相疊,前山莽草遍野,漫無人煙;後山叢林密布,隱見屋宇炊爨。師曾風聞草莽之山多虎,有木之山多人,蓋有木之山,必有飛禽所在,糞便滿地,虎怕沾身皮爛,故常避居莽山。師想:「我居山修行,當避人煙如虎避糞;虎為紋身藏草莽,我為悟道鎖深山。」於是,顧不得人虎相遇怎麼招呼,一意只為修行覓個立命安身所在。

以師當時腳力,從破曉出發,竟至過午方至山腳下;因山壁陡峭,山路難行,只好卸下羅漢鞋,四肢攀附山壁,一步步匍匐而上;向上爬行未遠,忽見一狀似平台小山,貼緊在另一山上,似甚隱密;及至,見一小山洞,洞寬五六尺,有兩個出口,一邊高一人許,一邊只容半蹲始可進出,洞中有一平台,餘則蕩然。

師初上山,身心具疲,乃放下行囊,於石台上安坐。由於遠離城市喧嘩,一時身心輕安得未曾有。師於洞中稍事安頓,兩三天清靜無擾,自得其樂。

一天,師與往常一樣在洞中坐禪,忽聞一股強烈腥羶,隨風飄入,心裡正覺奇怪,隱約之中,似有一龐然大物入洞來,隨即睜眼瞧瞧,沒想到竟是一隻猛虎,心中大驚,脫口叫出「阿彌陀佛」。這隻猛虎,萬萬也沒料到,此乃森林之王蟄居之所,居然有此「師」吼,心裡沒有準備,猛然之間經此獅吼,竟也落荒奔逃。猛虎於驚魂甫定後,重整旗鼓,挺胸邁步,一步步逼向洞中,並不時悶吼,怒目投向法師。

 
 
 

七、猛虎皈依,人猿送食

師見猛虎奔出後,稍一收心,自想:「若是我過去欠它一命,此世還它一命,自是因果相酬。」又想:「若不是,豈不因因果果應應報報永無了期嗎?」法師心意未定,猛虎已入洞來。師言:「阿彌陀佛,老虎莫瞋!冤冤相報,終無了期;你是在地的,我是出外人,你這個地方讓與我修行,以後我成就,必當度你。皈依佛,皈依法,皈依僧......」猛虎見師念念有詞,不知是懂還是不懂,停在那兒沒有進一步的行勤;法師只顧一心念佛,靜待奇蹟出現。沒料到猛虎竟然頷肯稱臣,點了點頭,溫順地向洞外走去,伏在洞口站起衛兵當起護法來了。師見此狀,心想:必是龍天護法庇佑,諸佛菩薩加被,否則難逃虎口。自此,信心大增,志意更為堅定,遂默默許願,此生若不悟道,願終身埋首洞內,永不出頭。

師自降伏猛虎後,與虎朝夕相處,了無畏懼,虎亦順若家畜,乖巧而略通人語,後竟率虎妻虎子回來,於師前戲耍,大獻虎舞;又向師頻頻點頭,似有所求,師遂為其授三皈,開示法要。

師雖處人間仙境,了無牽掛,可是,地處荒山,又多草莽,無野菜充飢,師所攜道糧滴粒不存,而師定境日深,耽樂禪悅不喜遠走。每逢飢暢轆轆,師總低下頭來,看看肚皮,拍它兩下,然後勸慰它說:「咱們商量一下,請你稍微忍耐一陣子,我們再坐一會兒,你不必著急,等我修好,再給你吃好的、穿好的!」就這樣,師又悠遊自在進入定中,忘卻物我,不知今夕是何年何月呀!

「呱嚕!呱嚕!」師雖心樂禪悅,可是卻苦於身軀不聽使喚,越叫越大聲,尤其是夜深人靜時,聲如雷鳴,再怎麼勸,它也不依你了。就像小孩子吵著要吃糖,一次哄他,兩次哄他,或許還能安撫得來,但是,太多次法不靈了,不是大吵大鬧,就是大哭大叫,不給點吃的,絕對是得不到安寧的。師於百般無奈下,先試著泡茶,把整個五臟廟灌得滿滿地,可是出定一看,全身由頭到腳皮膚都呈黃褐色。改喝白開水,則全身變得浮腫。一氣之下,橫心不吃不動,只管深入定中,看它如何!漸漸地,只剩一層皮包骨,接著,連呼吸都覺得困難,最後,終於一動都不能動。至此,師始覺大事不妙。於是,運用精神力量推動身體,經過一陣觀想,先是手掌稍有知覺,漸而能動;接著腳趾也漸漸由知覺而後能移動,身體各部門隨著恢復知覺。然而,全身依舊無力,起初勉強可以在地上爬行,依靠洞壁移步,然後繞著坐椅緩步經行,休息一陣子,然後拖著疲憊之身出外覓食。師常常因為極力參究,久未進食,等到無法再拖下去,卻為覓食走著出去,爬著回來。

一日,正餓得發慌,見遠處有一群猴子戲耍,只見牠們吃著一粒粒樹子,津津有味,不覺垂涎三尺,肚子更餓得受不了。師一邊看看猴子,收回眼光,又看看自己,不覺莞爾,師想:當下的我,這付德性,與樹上的猴子,又有什麼差別呢?牠能吃,為什麼我不能吃呢?隨手由地下撿拾樹子吃將起來。猴群見有人加入牠們的行列,頗覺訝異,彼此交頭接耳,鼓噪起來。過一陣子,見師手上已無樹子,竟紛紛由樹上丟下新鮮樹子送與師食。師食樹子後,竟自覺目光炯炯,精神煥發。自此,這群猴護法竟也深諳人情世故,經常摘取樹子、水果送到洞口供養法師。(屈映光老居士,為祝老和尚七十大壽,曾有「人猿送食猛虎皈依,現屆古稀仍是忘形,敬祝佛壽無量」正是寫的此段。)

雖然,吃飯問題稍獲安頓,可是人總是人,這種艱苦的日子,真是難熬。一日,師正覺心中鬱悶,忽見群鳥在空中飛翔,樹上啼鳴,似甚安然。師想:人為萬物之靈,何以不能自然生活?於是,拋棄胸中鬱鬱,決定效法飛禽,順應大自然,自在隨緣度日。

八、樹薯充飢,自然度日

後,師於地下挖出一大塊「樹薯」,重五六斤,如獲至寶,珍惜非常;每次,師只切下一塊細嚼,剩下的又埋藏土中,把肚子騙飽了,馬上鑽入定中,下次出定,再挖它一塊,就這樣挖挖吃吃,五六斤樹薯,居然維持好幾年的飲食無缺。據師自說:挖下一塊,剩下的部份再埋進土裡,缺口部份,過一段日子又長出小小的樹薯,因此,雖然只有五六斤重的樹薯,竟也生生不息,幫法師很大的忙。由於久住山中,野食漸成自然,遂斷人間煙火食,成了一個十足的自然人。

某日,師正在洞中參禪,忽聞後山傳來驚叫聲,師急忙出外探個究竟,只見三五柴伕,站在後山指著山下猛虎嚷嚷;師招呼他們:不必害怕,下來沒關係。可是誰也不敢下來,也不再喧嘩,大家以驚訝的眼光看著法師。師才恍然,忽又莞爾:我不怕,怎教他們也不怕呢?遂轉過來對老虎說:「你們看看,你們前世造孽,瞋心太重,生得這付凶面孔,人見人怕。去!去!」經法師這麼一說,幾隻老虎識意地跑開了。柴伕們為趕市集,個個急急忙忙下山,也將他們所見所聞,隨著柴火傳遍了整個泉州城,「伏虎師」號,不脛自走。

 
   
 

自此,柴伕們經過,總會留意師父行蹤,偶或遙見,也會打個招呼。可是,有一陣子,柴伕們因久不見師影,議論紛紛。某位柴伕好奇,遂攀岩附枝上山,前往洞中探視,只見師閉目靜坐,狀甚安然,不敢打擾,悄悄地離開了。過些時日,又不見師父行蹤,再拐進去瞧瞧,師依然故我,這樣幾次後,心中不免懷疑;於是跑去承天禪寺,稟告轉塵上人,轉公告以「入定」,柴伕似知不知,也就不以為奇。可是日子一久,這群柴伕也就甚覺納悶,雖說他們是鄉野無識,可是,誰能相信,人可以不吃不動,坐這麼久?於是入山洞中,試與師呼叫,師無言以對,摸摸鼻孔,也沒呼吸進出,他們料定師是必死無疑。又有人往承天禪寺通報,以人死入土為安,應早料理,不可任棄荒郊。

經久通報,時逾百二十日,轉公亦自覺不對,可是又不敢遽爾斷定。於是,一方面請人上山準備柴火,為師火化。另一方面,速與弘一大師捎信去,請他老來鑑定生死。當時,弘一大師正在福建永春弘法,獲函,即託人來訊阻止,千萬不可魯莽從事,候其來視再作決定。

九、柴伕一炬,弘公三彈

弘一大師前來承天禪寺後,遂與轉塵上人領數人上山;弘公在洞中左觀右審,表情肅然而讚歎道:「此種定境,古來大德亦屬少有。」遂在師前,輕輕彈指三下,眾人隨著轉公一齊步出洞外,朝後山碧霄岩漫步而去。碧霄岩乃廣老之法師——宏仁老和尚住處。宏公與師相約於山中苦修,一在山下洞中參禪,一在山上岩中念佛。大家來到碧霄岩,茶未泡開,師已出定,上山來與弘一大師、轉塵上人、宏仁諸師頂禮請安。

弘一大師謙謹,不肯以長輩自居,亦與師相互回禮。師言:「大師至此,不知有何訓誡?」弘公言:「不敢!不敢!打擾清修,罪過!罪過!」相互寒喧幾句,弘公見事情已有個了結,遂與師言:「這裡沒事,您還是請回吧!」差一點付之一炬的生命,舉世震驚的大定,就這麼簡單幾句就帶過了。弘公恐又干擾廣師修行,遂循後山小路,繞了一圈出山去。古來大德行持,竟都如是簡樸、謙謹,而又周到。

師自從此番大定後,一路快馬加鞭,極力參究,及至證悟,前後穴居共歷十三個寒暑。一般人不要說在那麼艱辛的荒山上獨處十三年,就是在家裡萬物具備下,一個人獨自地面對自己,孤寂地呆守一個日夜,也都是一件非常惱人的事,何況在舉目無人的山洞中,坐上十三個春秋呢?單就這份耐得住寂寞的能力,已非我們凡夫俗子所能想像,更甭論自內證驗那難忍能忍、難行能行的心路歷程了。當然,法師自得其樂、法喜自在的證驗世界,也非吾人所能揣知,吾人亦無法與其同享,這是屬於法師苦修的代價。大自然的法則,本來就是平等的,在這裡失去的,必然從別處撿拾回來,魚與熊掌不可兼得。在修行上,沒有任何便宜可佔,也沒有任何取巧詐偽處,都是步步踏實,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。

師悟後,常自思惟:若不下山度眾,就如洞穴為石頭所塞,無法進出,洞裡再有怎麼了不得的東西,也無法與世人共享,最多不過自給自足,作個自了漢罷了。如此,不但辜負佛恩,亦有違初願。於是,毅然決然,搬開心中這塊大石,信步邁向苦海眾生,為作慈航明燈。此時正是民國三十四年,抗戰勝利那年,而師已五十五歲矣!

師回承天寺後,自然引起一陣騷動。大眾中,有以好奇眼光,面對眼前衣衫襤褸的「山頂洞人」,有以懷疑的眼光,看看才不出眾、貌不脫俗的他,如何能有出類拔萃的證悟呢?然而,大部份的同修,都以憐憫、敬佩的眼光,付予較多的關注,看他三衣拼成一衣,還遮得東來猶露西,三餐擠成一餐,尤其有一頓沒一頓的,心中有無限的感慨:修苦行還真不容易呢!不管寺裡大眾以什麼眼光看待,以什麼言語相向,師仍一本忠厚謙謹的態度,和顏悅色地待人,看不出上山前、下山後究有什麼差別。師依然我行我素,白天與大眾分憂解勞,晚上大殿一坐,悠然自得,從外面永遠看不出十三年的洗刷,到底展露出什麼晶瑩的面目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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